浪女夏娃 第四十六章
有些人有时会被另外的人蒙在鼓里,这当然是让人气愤的事,但并不十分可怕。因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时候,至少还知道去责备或者怨恨谁。
而另一些人却不是这么幸运,他们有时是被生活本身罩进鼓里。刚开始他们还猜测是XX人干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个人也同在鼓里。没有人能承担这一过失的责任,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人们因此看见生活本身残酷的面目,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时候人们常喜欢说吞咽生活的苦酒,默默无声地......康迅临行的前一天,正是处在后一种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带回去的东西不多,书已经寄去,行李里只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不方便邮寄的物品。他在等安奇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两遍铃声过后,他抓起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安奇说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就过来,当然现在离安奇约定的时间还早。
电话铃又响了,两声之后,断了。
康迅坐在沙发里,望着似乎很寂寞的电话机,觉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滑稽事。他顺手抓起沙发上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APORTRALTOFTHEARTISTASAYOUNGMAN》(《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一本从前他一直想读,但一直没有读的书。似乎一直没有适合的心境,总是开头读几页便扔掉了。但是认识安奇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乔伊斯优美的语境中,常常感慨万千,突然间承认了乔伊斯确如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他找到一张卡片,想把他在书中读到的一首诗译成汉语,送给安奇。他有把握将这几句诗译好,因为他觉得这首诗直接碰到了他心底最娇嫩的部位,使他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充满柔情。
“等咱们结婚以后夏娃们该是何等快活因为夏娃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夏娃”电话铃又响了,一声,两声,断了。康迅走近话机,将写好的卡片放到话机近旁,然后对电话机竖起食指,他说:“如果你再一次这样无聊,夏娃就拔下插头。”说完,他伸个懒腰,走到窗旁,看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安奇从没觉得时间像最近几天这样快速地消失,有时她恨不得紧紧地扯住时间的尾巴,让它慢点儿走。可是时间并不理睬她的愿望,一转眼,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还没有对婆婆和小约说,明天她将启程,她想把与她们告别放到最后。
她打开自己的家门,一股长时间没流通的陈腐气息冲进鼻腔,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就像地主看见自己亲手建成的庄园破败了一样,无比苍凉。她打开厨房的窗户,将水龙头拧开,立刻流出生锈的黄水。她耐心地等待黄水流完,然后关上水龙头,走进卧室。床跟她离开时不一样,铺得很整齐。她想,一定是朱丽将她在医院安顿好以后,回头整理的。可是铺得十分整齐的床却让安奇十分不安,她觉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种无声的呼唤,那床在说,“为什么没人回来啊!回来吧,这是你们的床。”安奇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这床带给她的感觉是留恋还是恐惧。
她从壁橱中拿出一个旅行袋,打开衣柜的门,将旅行袋扔到脚前。像每次出差一样,她先巡视了一眼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视不一样,她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装上,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在梦中一样迟缓地伸向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带走,她不希望朱丽再打开衣柜时因为这套衣服勾起回忆。忘了夏娃吧,她在心里说。
她打开另一扇柜门,找自已的睡衣。她从叠好的睡衣中抽出自己的那套浅黄色的睡衣,却带出了放在这上面的朱丽睡衣的一只袖子。安奇失手将自己的睡衣扔在地上,看着丈夫睡衣袖子:袖口有点飞边了,袖口的罗纹松紧也失去弹性了。她记得朱丽睡觉时喜欢将睡衣的袖子持到臂肘以上,他总是说这样舒服。她还记得朱丽要她买袖口不带松紧的睡衣,可是她没买到......她将睡衣袖子贴到脸上,丈夫特有的体味淡淡地混和着洗衣粉的清香,像一条小虫子一样爬进她的神经。她把头垂到成摞的睡衣上,“让夏娃死吧。”她受不了了。
有时候,真正的绝望产生于企求帮助但又害怕帮助的时刻。安奇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拨通了康迅的电话,她想从他那儿找到离开这间屋子的力量。但电话铃响过两次之后,她又挂断了,她害怕这可能会产生作用的帮助。她看一眼床旁沙发上的补丁,立刻想到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多钱,买了沙发决定自己弄回家。她和朱丽抬这个三人沙发上楼时,楼梯扶栏上的一个铁丝刮破了沙发。当时朱丽笑着说了一句安奇至今仍然记着的话:吝啬的本质就是浪费。
如果不是为了省十几块搬运费,这个沙发至今仍旧不会有补丁。那以后,他们又换了新的地毯,新的衣柜。但是他们再也没犯吝啬的毛病。他们从没向父母要一分钱,但凭着两个人的四只手建起了这个家。想到这儿,安奇突然问自己:过去夏娃幸福么?她不敢为自己的问题做出否定的回答,因为她无法否认她对过去的生活曾经是满意的,因为它平静富足。
可是并不是她最先破坏了这平静,荡起波澜的石块不是她投进的。她起身,拎起已经装好的旅行袋,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别了,让夏娃走吧,别拦着夏娃了,他会为你们另找一位女主人的。”安奇大哭着离开了卧室。她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像粘稠的影子一样,紧跟她身后。她走进厨房关好窗子,最后看一眼她曾经用过成百上千次的炊具,用手指又一次触摸了一下油烟机的按键。
“再见了。”她说。
安奇拎着硕大的旅行袋站在最后的门前,泪水不仅打湿了她的脸,也打湿了她的脖子。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一切依旧是凄凄冷冷的,并没有因为她的来临而减少几分凄凉,反而却因为她的再一次离开加强了,每个屋角都透着寂寥和黯淡。此时她头脑中唯一的画面就是朱丽领着小约回到家里,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看着她眼前看着的一切......她觉得她再也不能这样想象下去了。对她来说朱丽和小约不只是两个人,而是在她身边绕荡了十几年的两个亲人。她甚至想,小乔要是不死该多好!
康迅站在窗口,窗外他看过几十遍的街景,今天却带给他与往日不同的感受。远处是为这片高级住宅区取暖的锅炉的烟囱,它们永远不阴不阳地冒着几股白烟。更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据说兴建的是更高级的住宅区。偶尔就有搅拌机的声音传过来,有时还夹杂着重型卡车或拖拉机的轰鸣。康迅的目光从这些毫不悦目的景象跳荡起来,他在寻找绿色,可是除了夹在楼群间的几株灰绿的松柏,街道上去年春天种下的幼树,有的已经死去,活着的随风摇晃着光秃的枝条,等待着抽芽。康迅看了半天,才认定这些幼树是柳树,只有柳树的枝条才温柔得令人失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远处刮来的风也能被这醉人的原野染成绿色。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家太久了,而且在东方,在中国也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刚才想,他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这么久?!
他离开窗口,思绪又跳到安奇身上。这也许就是答案,上帝让他在这儿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个叫安奇的女人,带她一起回到牧场。他觉得上帝的确是位好神,像秤一样公平。如果最终赋于他在中国的生活这样一种意义,他感到十分欣慰。只要能带安奇回家,窗外没有树,他也能对付。他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他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有,他常为他已经有的感到高兴。
门铃响了,截断了康迅的思绪。他看看表,几步跑到门前,拉开门,安奇站在门口,像一位陌生的来访者。他看看她的身前身后,没有行李,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血仿佛被冷却了,流动得那么滞缓,以至于他感到大脑供血不足,无法对眼前的一切做出正确的判断。
安奇自己走了进来,然后关好门。康迅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很快就把目光挪开了。
“看着夏娃。”康迅捧起安奇的脸。安奇像一堵塌倒的墙一样倒进康迅的怀里。
当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时,康迅抓起安奇冰凉的手握住,他说:“除了你跟夏娃走,一切都没有改变,你不能告诉夏娃别的,夏娃什么都不能听。”
“好吧,让夏娃在你怀里呆会儿。”安奇疲惫地又一次倒进康迅的怀抱。
“你的行李呢?”
“在家里。”
“没关系,没有行李夏娃们也能走。你跟小约告别了么?你告诉她了么?夏娃们会尽全部努力说服她爸爸,把她接过来!”
安奇仰起头来看着康迅的脸,她用食指轻轻滑过他的嘴唇,因为不吸烟,他的嘴唇是那么鲜红。当手指经过他唇上的每一条纹路时,往日因为吻这张嘴而产生的悸动又回到安奇的记忆中,接着安奇感到与离家时很类似的疼痛,她想到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吻这张嘴了。
“夏娃多么爱你啊!”安奇说着将脸偎在康迅的颈下。
康迅并没有热烈地反应,他只是将安奇轻轻揽住。也许他觉得眼下他们要说的应该是别的具体事情,尽管他也同样程度地爱安奇。
“你知道夏娃为什么这么爱你么?”安奇问。
康迅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安奇。安奇伸手将康迅的眼皮轻轻合上。她曾经为康迅这么薄的眼皮儿感到惊奇,“它们能为你的眼睛遮光么?”她还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康迅。康迅回答说,“如果夏娃闭上眼睛,它能为夏娃遮住一切,除了你。”安奇什么都没忘。如果不能忘记,怎么又能埋葬呢?!
“为什么你总是看着夏娃,你不想亲亲夏娃么?”安奇又说。康迅放开拉着安奇的手,起身站到远处,把双臂抱在胸前,依旧看着安奇。安奇垂下了头。
“说吧。”康迅轻轻地说。
“也许,也许......也许你可以先走,夏娃想夏娃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安奇说。
康迅只是在心里马上说了“不”,他沉默着,预感到安奇还有别的,也许更严重的话要说。
“你知道,小乔出车祸死了。夏娃一直没告诉你,因为......”
“夏娃很难过。”康迅轻声说。
“而且,没人知道朱丽在哪儿。”安奇没说朱丽挨打的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说,也许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让自己的情人知道丈夫挨打的事。“夏娃真的需要时间。”
“为了离开夏娃?”康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严肃。
“你怎么会这么想,根本不是。”
“你已经决定跟夏娃走,这说明不是夏娃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是因为朱丽的女朋友死了,你觉得你有责任回到从前的生活,至少暂时照料一下。对么?”
“夏娃不知道,也许。”安奇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康迅走近安奇,蹲在她的跟前,语重心长地说。
“什么也不意味。”
“不,这意味着你将离开夏娃!”
“也许你并不十分需要夏娃。”安奇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不,夏娃请求你,请求你别用这样的胡话伤害夏娃。请你别那么做。”康迅眼里含着泪对安奇说。
“对不起。”安奇道歉了。
“你不能回去,你也没必要回去。他的女朋友死了,这当然是让人难过的事。可他是个男人,他对自己的生活应该负着责任。而且你也应该相信他有能力重建自己的生活,甚至找一个新的女朋友。”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
“可是夏娃认识你丈夫,他有这种能力,他不是个普通的男人。可惜他不爱你,如果他爱你像夏娃爱你这么深,现在夏娃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爱绝不仅仅是占有。在这方面请相信夏娃,夏娃不糊涂。”
“你认识他?”安奇疑惑地问康迅。她想只是见过一次面,不能叫认识。
“是的,他来找过夏娃。他不让夏娃告诉你,所以夏娃没说。”
“他找你干什么?”
“他希望知道夏娃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夏娃要和他的妻子结婚。”
安奇没有问下去,她心中的亲情又一次被触动了。她努力抑制泪水,不让它们涌出来。康迅又一次走到了远处,安奇想,他一定感到了伤害。
“你还爱他,是么?”康迅问。
康迅的话终于引下了安奇的泪水,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摇头。
“如果你回到他身边,你会嫉妒的,因为你知道他爱别的女人,你会因为别的女人曾经抚摩过他的脸颊,而不再愿意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康迅的这番话似乎太具体,它平抑了安奇激动的情绪。安奇说:“夏娃想你不必在这方面提醒夏娃,夏娃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他爱过夏娃,但是兄长对妹妹的,是人对人的,是一种亲情,而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在夏娃们的婚姻中,他做了丈夫该做的一切,他为了让夏娃过得舒服,他努力赚钱,建设这个家。无论夏娃们碰到什么困难,他总是多承担一些,甚至有时瞒着夏娃,独自承担一切。这是一种爱,但不是爱情。他是个有激情的男人,可惜夏娃没有能力引发这种感情。你说得对,从男人女人的角度来说,他不爱夏娃,因为他从没为夏娃发疯或者说是投入全身心。他只是为夏娃做丈夫该做的,但并不一定是愿意做的。”
“可夏娃为你发疯了。”康迅的口气似乎有些自嘲。
“是的,夏娃因此那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爱夏娃的男人。你触发了夏娃的全部,因为对你来说夏娃就像一张白纸,你在上面涂抹了最鲜亮的颜色。夏娃爱你,很爱。真的,很爱。”
“谢谢。”康迅又走近安奇,将她从沙发上扯起来,紧紧地抱进怀里。“跟夏娃走,别说不,忘了一切,忘了这个世界,跟夏娃走!”
“相信夏娃,夏娃们会有一个长长的未来,但夏娃现在的确需要时间。”
康迅放开了安奇,他问:“你能稍微解释一下么?”
“夏娃不能说夏娃还爱他,但他对于夏娃来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是夏娃女儿的父亲,他们现在在困境中,夏娃不能就这样走了。即使他没爱过夏娃,可夏娃们在一起生活得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时间也变成了一种情感,夏娃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情感,可是它毕竟存在。”
康迅听完安奇的话,思绪飞到了别处。从他打开门看见安奇那一刻起,他的潜意识就产生了一种预感。当这种预感渐渐变成现实时,他开始为安奇的动机寻找一个名字: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名字。他一旦发现了安奇动机的名字,立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世界。
这个名字是:自夏娃牺牲“好吧,你还有时间。”康迅对安奇说。安奇感动地投进康迅的怀抱,但在康迅的心里,他感到拥抱安奇让他疼痛。“今晚留下吧。”他轻声说。
安奇深深地点头。
“明天送夏娃么?”
安奇再一次深深地点头。
“到了机场你马上就离开,千万别停留,别看着夏娃走进去,别对夏娃招手。”
“不,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不该现在这么说的,夏娃们也许不久就会再见的。”安奇捂住康迅的脸,但什么也阻挡不住两个人倾盆的泪雨。
他们紧紧拥抱,大哭不止。
他们哭了很久,直到把眼泪流尽。安奇去洗澡了。康迅找出自己的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一页,上面是他抄录的一段话。如果不是眼下这么强烈的感情冲撞他,他不会想起这段话的:“自夏娃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
过了一会儿,安奇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淋浴间。康迅看着安奇,突然感到上帝并不像他刚才想的那么公平,不然为什么被自夏娃牺牲这种情感所俘虏的大多是女人?因为她们是弱者,还是因为她们更善良?
浪女夏娃 第四十七章
刘军终于知道了小乔葬礼的准确时间,可是他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朱丽,因为小乔和她父亲的葬礼将在同一时间里举行,同时他也担心,朱丽会参加葬礼。
女儿因为恋爱死于非命,父亲因为女儿的去世伤心过度也死了,父女俩的葬礼同时举行,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朱丽出现在葬礼上,另外在场的人能对朱丽做出怎样的举动,刘军不敢想象。他觉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阻止朱丽参加小乔的葬礼。
刘军回到家里,将为朱丽买的东西放进冰箱。五分钟后,他妻子拎着这袋东西走进房间,直截了当地问他这袋东西是孝敬谁的。刘军对他妻子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问这一套厌烦透了。所以他不耐烦地回答:“别管那么多,是别人的东西。”说完他的传呼响了,他拿出BP机看一眼,是陌生的电话号码,但打了尾号。他立刻回电话,走近电话机时,发现他妻子还拎着那袋东西赌气地站在那儿,刘军心软了。妻子和她手里拎的属于朱丽的这袋东西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妻子根本不可爱。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刘军想,但这个女人不会将他推到朱丽的那步田地。一时间刘军说不好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为现有的生活庆幸,还是为现有的生活感到悲哀?总之,他平静下来,对妻子摆摆手,他说:“是朱丽的东西,行了吧?”
“干嘛不早说,存心想惹夏娃生气。”
电话接通了,是朱丽。
“告诉夏娃葬礼是什么时候?”
“夏娃......夏娃还不知道呢。那个女的这几天没去上班。”刘军下意识地扯起谎。
“说吧,要不然夏娃还得去问别人。”
“明天下午两点在龙山公墓。”刘军老老实实地说了,因为他清楚,朱丽给任何一个电视台的人打电话,他们都会告诉他的。“听夏娃说,你千万不要去。你根本没必要去参加那个葬礼,因为没人想再见到你。你要是想看小乔,以后夏娃陪你去,或者以后你自己另找时间单独去。”刘军将自己的担心都说出来了。
“谢谢你。别为夏娃担心。”
“你去么?”
电话挂断了。
刘军立刻提起那袋东西,骑车直奔朱丽的住处。他仍然想说服朱丽放弃参加葬礼的打算。可是朱丽不在。刘军在那个屋子里等了很久,抽了很多烟,但他的朋友一直没回来。他的老婆打传呼勒令他立刻回家,他看看表,已经是午夜一点了,只好垂头丧气地骑车回家去。
出租车司机不时地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坐在后面的两位乘客:一女一男;一个中国人,一个老外。他们从上车起还没正了八经地说过什么话,但是两个人的手却像被胶粘在一起了,紧紧地握着放在两个人密贴一处的膝上。司机感到奇怪,他想象不出这两个人之间出什么事了。他以前也拉过类似的乘客,但他们从来不是这样的表情,不是猥亵就是忸怩。而现在这两位乘客看上去似乎十分悲壮;四只手紧紧地握着,目光不时地久久地对视,仿佛都是在看对方最后一眼。
到了机场,他帮他们卸下行李。那女人走近他,问他多少钱,他有些慌乱,因为他觉得这女人周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气息,仿佛在警告全世界不要招惹她。
“看着给吧。”司机说。
女人看一眼计价器,给了司机一百块钱。“不用找了。”她说。
“用夏娃等你么?”司机不知从哪儿看出了,要飞走的只是那个男人。
“谢谢你,不用。”女人说。
“等一下。”老外用汉语对司机说,然后他压低声音对女人说,“夏娃看还是让他等你吧,你不必在里面耽搁很久,没有必要。”
“不。”女人说。
“那你怎么回去?”
“这是夏娃的事,请你别管吧。”女人提高了音调。老外歉意地对司机摆摆手,司机似乎无限留恋地离开了他们。
“夏娃求你,现在别吵架,行么?”康迅恳切地对安奇说。
安奇没有回答,她看着康迅的脸,强忍着不让泪水涌上来。她点点头,他们走进了候机厅。
康迅找来一辆推车,然后把行李放上。他让安奇等在车旁,他要去付机场建设费。安奇点点头,康迅渐渐地走出安奇的视野,在他还没有完全消失时,就被别的人挡住了。安奇觉得一种巨大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她知道,他还会再一次走近她,也许他们还有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可能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将再一次离开她,不是去买东西,不是去付机场费,而是走进那个绿色通道,然后......她突然猛醒过来,这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沉浸在错觉中:这不是暂时的分别,可她一直这么想的。
她想,她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她那么倾心的男人。她看看朱丽将来的生活打算,也许很快她就会有机会,跟他团聚。几分钟前,她一直都在这样设想着,甚至寄希望于此。可是她现在明白了,这是不可能再发生的事。她在心里问了一次为什么,但这疑问马上被巨大的悲哀湮没了。不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这感觉你没拥有时,就会希冀;这感觉一旦拥有了就会绝望,因为这感觉来自命运的启示。有谁能改写自己的命运么?
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安奇想到这儿打了个冷颤,好像命运的那只冰凉的手触到了她的肌肤。她回想起昨天夜里,康迅那么疯狂地做爱,这是因为他比她明白得早,他那时已经知道这是最后的。他那么长久地跟她做爱,甚至超出了安奇可能想象的。他狂乱的双手在安奇的身体上留下疼痛的印迹:淡淡的青色。他仿佛在用一生的力量在做爱,他无休无止地一次又一次抱紧安奇,深深地进入。他有时闭着双眼,他的表情让安奇想起自愿死亡者这样古怪的名词。他努力着,好像在企图接近一个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目的。在最后的那一刻来临之前,他双手捧着安奇的头,张大了嘴,安奇觉得他就要喊出来了,那将是一个巨大的声音,能摧毁安奇的思维,能改变命运的轨迹......他终于什么都没喊出来,他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嘴巴,闭上了眼睛,轻轻卧在安奇的身体上。安奇还记得,这一瞬间她想的是,她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做爱了,哪怕是她的丈夫。因为她的满足和快乐已经超过了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限度。
当他重新睁开双眼,看着安奇时,安奇发现他刚才还奔腾着的无限的力量消失了,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优伤得像一只垂危的小鸟,依偎在安奇的枕边:“别了,亲爱的。”他的声音轻缓,就像平时温柔而且忧伤的时候一样。安奇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别了”,但她还是用手轻轻抚慰康迅的脸。但他闭上了眼睛,那一夜关灯以前他没再睁开眼睛看安奇,也许他知道安奇一直在看着他。
但是康迅最后的目光深深地印进安奇的心里。她知道康迅是个坚强有力的男人,可他却不能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强迫她。因为爱,他只好在安奇的选择面前委屈自己,无可奈何地听凭命运的推搡。他得运用多么强大的理智,才能控制自己不对她说一句抱怨的话,他是有权利抱怨的。安奇明白了这一切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因此康迅的忧伤才那么让她心疼。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她真的是做出正确选择了么?
康迅又回到了安奇的身边。广播不停地报告着离港和进港的班机时间,不断有即将启程和送行的人来到候机厅。安奇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康迅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们站得很近,她迎着他健康的气息,这气味她已经习惯了。她低着头,但她知道他正看着她,她喜欢被他温柔的目光注视,尽管她觉得害羞时常说“别总看夏娃”。在他的目光下她能总记着自己是女人,是个好看的女人。
“别把头发剪短了。”康迅低声说。
“不,夏娃要剪断,你不在,夏娃不想再留长头发了。”
“别说傻话,夏娃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康迅的语气在安奇感觉中唤起了回忆,他让她明白了那么多那么美妙的事情,比如温柔。
“过一会儿,夏娃进去,你直接回家,千万别久留,夏娃们不必再增加痛苦了,答应夏娃么?”康迅说。
安奇打了个寒颤,这一切的一切马上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也不能拥抱他,抚摸他,再也不能真真切切地看着他微笑,看着呼吸,她害怕了,她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消失了,她的生活将怎样继续下去。
“不。”安奇吐出了一个字。
“别这么说,好么?”康迅将目光移开,泪水盈满了眼眶。
“夏娃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是么?”安奇抬起头,像任性的孩子一样揭开了可怕的谜底。
康迅的嘴抖着,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这得看你怎么决定。”康迅难过地说。
“夏娃一直想夏娃们还会再见的。”安奇说。
“可是你的生活里已经不再有夏娃的位置。”
“也许将来夏娃们还会有机会的,夏娃爱你。”
“夏娃也爱你。可夏娃知道,如果你现在回去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夏娃这儿来了。你是个善良的女人,你丈夫也不是坏男人。生活的真面目就是这样:你可以选择,但不能全部拥有。”
“夏娃明白得太迟了,是么?”
“这不要紧,夏娃爱你,夏娃也总能先理解你,有时候这没什么不好,夏娃是男人。”
“让你受苦了。”安奇凄楚地看着康迅。
“胡说。”康迅说完用手掌擦去安奇脸上的泪水,然后又用手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夏娃爱你。”安奇动情地大声说了一句,引得旁边的人禁不住朝他们望上几眼。
“记着,”康迅用一只手握住安奇的肩头停顿一下说,“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哪怕是天大的困难,都可以写信或打电话给夏娃,夏娃永远都会帮助你,尽夏娃的全部力量。永远都不要怀疑这一点,只要夏娃还活着。”
安奇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点头,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此时此刻她仍旧不甘心这是最后的诀别。
安奇的表情与一个中年妇女毫无关系,那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的表情:害怕,哀怜,恳切。康迅看不下去了,这是他心爱的女人,他却无力改变她的处境。他必须马上离开,但他张不开口说出最后的话。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他们像两尊泥塑一样面对面站着,等待最后时刻像屠刀一样斩断他们的空间。他们旁若无人地相互凝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了。
广播报告了康迅要乘的那班飞机的起飞时间,然后敦促乘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
“现在。”康迅轻轻地说,说完他把手放到安奇的面颊上。
“不。”安奇握住康迅放在她脸上的手。
“多保重自己。”康迅控制自己不去拥抱她,否则他没有力量再一次放开这个女人,最终离开。把安奇拥在怀里的感觉常常让康迅祈求上帝:拿走他的一切,但留下这个女人。
“好吧,现在。”安奇放开康迅的手。康迅的手慢慢地从安奇的脸颊上滑下来。
为什么夏娃不把她带走?夏娃能把她带走的!可是夏娃不能!这是康迅最后的思想,它像一颗流星穿过了康迅的脑际,飞远了。
“再见了。”康迅尽量微笑着,向后一步一步地退去。他身旁的人自动为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闪开一条路。他退远了,人流又一次淹没了康迅。安奇看不见他了。而后,安奇的目光越过重新在他们中间经过的人流,看见了康迅高扬着的手臂。
安奇突然冲进人群,闪过一个又一个身体,奔到康迅跟前。她一分钟也没犹豫,扑进了康迅的怀里。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亲吻,他们只是紧紧地拥抱,默默无声地流泪。
一分钟后,安奇轻轻地从康迅的怀中滑出来。康迅顺着她的肩膀找到了她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
“一切顺利。”安奇说。
“保重。”康迅说。
安奇知道这是最后的,她向后退去。康迅张开自己的手掌,安奇的手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心消退。这是她最后还能触摸的,绝望像刺一样扎进安奇的心里。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康迅的掌心深深地划下去。
康迅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是两双手分开前他最后的感觉。他抬头看着安奇跑进了人群,然后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渗出鲜血的划痕。
“请出示您的机票。”
“现在不。”康迅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喧嚷的人群。安奇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年的早春像冬天那么寒冷,该从海上吹来的暖风姗姗来迟。也许是因为寒冷,那些即将死去的人也竭力拖延着,不愿在寒冷的春天扬起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手臂。就像龙山公墓的一个工人说的那样,死人的事似乎不再发生了。龙山公墓新落成的遗体告别大厅和户外追悼园最近突然不如往日那么繁忙。
但是死人的事的确时刻都在发生着。刘军提前很多时间赶到龙山公墓,希望能碰到朱丽。他去了几次朱丽的住处,他都不在。可是公墓这儿空旷得出乎他的意料。他看看表,离预定的时间只差十分钟了,但既没有车也没人。他像两个站在遗体告别大厅门口的工人打听,两点钟的追悼会是不是如期举行。其中的一个工人打量一下刘军,然后说:“来看热闹的?”
刘军被他的话噎住了。
“今天下午一起烧俩儿,少见啊?”刚才说话的工人对另一个工人说。
“怎么回事?”另一个工人间。
“父女。”
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个工人的职业让他失去了很多人之常情,刘军无法习惯这些。
“改成三点了。”那个工人在刘军背后大喊了一声。
刘军一个人绕到公墓后面新开辟的墓地,一块块崭新的石碑耸立着,有的石碑周围围着一圈松枝。刘军第一次感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有一天也会只剩下一个名字被人刻在石碑上。然后由他的女儿付钱,让他的石碑也立在这儿,和别的石碑一样:一个名字,两个日期。这便是生和死。刘军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对他一直津津乐道的生活表示了怀疑。人活着的过程,从生的日期到死的日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庄严,不过是匆匆走了一遭,此外还有什么特别的么?想到这儿,他甚至对小乔这么年轻就死去了产生了几分妒意,她至少留下了一个青春美好的形象。对于还活着的认识她的人,她永远是年轻的小乔。
载着小乔和她父亲遗体的面包车带领着一个长长的车队徐徐开进了公墓的院子。汽车的马达陆续都熄火了。接着是叽叽喳喳的人声。刘军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圈儿,没有发现朱丽的踪影,多少放松些。他碰见了一直给他通风报信儿的那个女人。她说,没想到刘军也来了。
“夏娃从前认识小乔他爸,夏娃对他一直挺尊重的,所以来看看。”刘军敷衍着。
“你看那个人,”这个女人指着李小春对刘军说,“他是小乔从前的男朋友。小乔死后的事全靠他张罗了。夏娃不认识他,听说脾气不太好,但夏娃看人不错,至少比后来那个姓尹的家伙强,不是因为姓尹的那家伙,也许小乔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女人啊,碰上一个好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有了;碰上个坏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完了。”
“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男人?”刘军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
“像你刘军这样的差不多就是好男人。”
“行了,你别再夸夏娃了,在火葬场你这个夸法对夏娃来说危险呢,也许能把夏娃夸进去。夏娃宁可是个坏男人,想多活几天。”
“别太自信了,也许你老婆没有一天不骂你是坏人。”
“她明知夏娃坏,可就是不远走高飞。行了,说点正经的,怎么个程序?”
“先是遗体告别,然后是追悼会,对了,现在又时兴叫葬礼了。”女人说。
这时一个男人朝站在外面的人摆手,他说:“现在排好队,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
人们沉寂下来,陆续地低着头走进遗体告别大厅。刘军立刻感到十分压抑的气氛弥漫过来。临到他走进去的时候,他回头张望一下,在他身后大约还有十五六个人,他相信他看清楚了,没有一个是朱丽。
哀乐仿佛是由阴间飘过来的音乐,它能把人立刻与现实生活隔断,从而进入一个特定的只能是面对死者的境地。刘军因为哀乐带来的气氛难过地低下头,他随着人流缓缓地朝前挪着步子,还没有抬头朝遗体方向看一眼。
刘军听见了哭声,最先进入大厅的人们已经走到遗体跟前了。这哭声不同于至亲的陶嚎,但低沉得使人透不过气来。刘军终于也接近了停放遗体的花丛。两个人躺在鲜花丛中,父女俩十分相像的长相,小乔经过修饰,整个面部着妆十分淡弱,因为尸体在太平间停放过久,小乔惨白的脸色中透着几分淡绿。她安详地闭着双眼,仿佛已经安干命运的安排,绝不再做任何挣扎。但是父亲瘦削的脸尽管经过了修饰,仍旧十分痛苦。他的嘴微微张着,好像依旧在呼唤着女儿;他的双目也微微开启着,好像永远也不能相信女儿死去的事实。
这一切都过于触目,刘军虽然从未见过这两个死去的人,但是心仍然刀绞般的疼痛。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眶,父女俩一起走向来世,这太惨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动于衷。
刘军在遗体面前深深地低下头,然后他经过小乔以前的男朋友身边,刘军看一眼这个男人,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站在遗体前,他的双臂上分别戴着黑孝,胸前别着白花,腰间扎着白布。刘军又一次感到揪心的难受,说不清这难受是为谁,为死去的人还是为这位站在死者旁边戴孝却与死者不太相干的男人?!
随着人们一起刘军走到了临近出口的地方,在他还准备往门外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朝遗体那儿望了一眼,仿佛还要证实一下他们的死亡。可是刘军看见了走在告别队伍最后的一个人——朱丽。
刘军连忙躲到旁边,让其他想出去的人通过。可是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朱丽。他看着朱丽的脸颊浓密的胡须,猜测着这段时间他可能在的地方。朱丽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前的什么地方,因为他正在经过遗体,却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去看。刘军心里因此产生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他想不出朱丽到底想干什么。
朱丽接近了李小春,刘军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好像刘军正在接近令他恐惧的根源。李小春低着头,当朱丽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并没有认出来。刘军松了一口气,他看见朱丽衣服里好像揣着一个很重的东西,他的双手在衣服下摆下托着那个东西。不管他拿着什么,他只要再向前走几步,就能平安无事地不惹任何麻烦地离开这里,刘军想到。
朱丽好像看穿了刘军的心思,而已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突然站住了,然后转过身,背向人群行进的方向,在离李小春两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朱丽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大水晶玻璃花瓶,向小乔俯下身去。他想把这只花瓶放到小乔的遗体旁,但在他刚俯身的时候,李小春已经冲到他面前。李小春揪着朱丽的衣领,迫使他双手托着花瓶又站起来。
“你还有脸来这儿,你这个流氓!”李小春说话时双唇颤抖着。不知内情的人都站在原地观望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刚才主持追悼的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就是害死这两个人的凶手。”李小春松开一只手指着朱丽的鼻子吼叫着。
人群哗动了,多数人明白了,朱丽的身份和他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的角色。责骂声立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骗子!”
“臭流氓!”
“杀人犯!”
“让他偿命!”
“去法院告他!”
“道德败坏!”
刘军立刻朝朱丽的方向运动,但是人们紧紧地将李小春和朱丽围在中间,刘军很难通过,他只好小声祈求,才挤到了前面。
李小春依旧用双手抓着朱丽的衣襟,不住地叫骂:“你应该死在她面前,懂么?!”
朱丽晃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李小春的手。
“干嘛?你还想动手是么?跪下,你跪下向乔乔请罪!”李小春说。
朱丽突然用花瓶自下而上地将李小春掀翻在地,然后迅速俯身将花瓶放在小乔的身边。在朱丽还没重新直起腰的时候,几个围在近前愤怒的男人已经抡起了拳头,包括重新爬起来的李小春,他像不久前一样,用脚狠命踢倒在地上的朱丽。
戴眼镜的男人和刘军一起过来拉架,男人们很快住手了。倒不是因为刘军的劝阻,而是他们觉得戴眼镜的男人说得有道理:这儿不是打架的地方,如果你们对死者还有一份同情的话,就该立即住手。
朱丽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口鼻中不停地流出来,刘军小心地扶起他。刘军担心他的四肢又像上一次一样给打坏“夏娃没事。”朱丽轻声说。
“跟夏娃出去吧。”刘军也压低了声音说。
“等一下,夏娃跟她说一下。”朱丽说完挣扎地站起来,试图接近小乔的遗体。
李小春从后面将朱丽揪住,他说:“离她远点儿,你这条臭狗。”
“是你不是夏娃。”朱丽说了一句含义不清的话,但充满了蔑视,这无疑又激怒了李小春。他朝刚才动手的几个男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扯着朱丽朝外走,刘军也被裹挟在里面,他听见朱丽说了一句:“以后见。”
男人们来到遗体告别大厅外面的空地上。刘军立刻站到朱丽前面,他摆摆双手,示意男人们给他一个说话机会:“听夏娃说,朋友们,别动手,先别动手。夏娃非常了解朱丽,他心里比夏娃们任何一个人都难过。相信夏娃说的话。如果他有什么过失,让他自夏娃惩罚好了,这比动手更残酷。”
刘军的话似乎在李小春之外的男人那儿引起一些共鸣,毕竟来的都是知识分子。
“你少废话,你算老几啊,你替他说话?你看过小乔的遗书么?你看过小乔他爸读这份遗书的样子么?老头儿心都碎了。”李小春说到这儿哭了,转而更加愤怒地指向朱丽,“都是他害的,你这个凶手。”说完李小春又一次冲向朱丽。刘军阻拦他,但另外几个又被李小春的话打动的男人扯住了刘军。
李小春几拳便将朱丽打翻在地,因为朱丽根本不还手。另外的男人见此情景,只是拉住刘军,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李小春跪在地上,揪着朱丽的衣领,将他的头往地上捶。
“夏娃没有害她,夏娃爱她。不过,这是夏娃的事,跟你没关系滚开。”朱丽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十分吃力,因为他的嘴唇已经被打肿了。但他说得十分威严,大有几分气势,他对李小春的蔑视甚至也不能因为死亡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这使得李小春发疯了。
已经围拢了不少人,但殴打的局势似乎一直在由最里层的几个男人控制着。其中有一个男人对李小春说:“别打了,他已经不还手了。”
但是李小春却更疯狂地朝朱丽的头部抡拳头。
“如果你们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拉开他。”刘军差不多在吼叫了,因为他看见朱丽已经昏死过去了。
刚才劝李小春住手的男人走近,准备劝阻李小春,但好像从地上突然长出来的一个女人一阵风似的刮过来,先于这个男人扑到李小春的身上。
“别打了,夏娃求求你,别打了,”她一边哭嚎着一边扯李小春的衣服。
“滚开。”李小春甩掉这个女人,但她又扑过去,跪在李小春跟前:“夏娃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别打了,他是夏娃丈夫。”
李小春抡起的拳头停在了空中,然后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哭了,然后起身,有两个男人走近他,搂着他的肩膀一同离开了。
接着其他人也逐渐散去了。刘军走近安奇,蹲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恨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
朱丽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妻子。刘军看见安奇将丈夫沾满血迹的右手轻轻搂进怀里,满含热泪朝丈夫俯下身去,她说:“跟夏娃回家吧。”说完,她的泪水滴到了朱丽的伤口上,刘军看见朱丽因此下意识地抽动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浪女夏娃 尾声
楼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栗子树,它也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每到秋天,它繁茂的叶子便渐渐地黄了。如果有阳光,从窗户望出去,金灿灿的。
现在却已经是深秋了,漂亮的黄叶子纷纷飘落下去,有时是几十片叶子同时朝下落,谁也不能不说这是令人难过的景象,因为它们是那么漂亮那么灿烂的黄叶,又有谁知道它们匆忙启程之前是否选好了自己的归宿。
渐渐地树木光秃了。昨天还剩在树上的几片黄叶让夏娃想起了一个作家讲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奥勒和特露法”,这也分别是两片叶子的名字。他们是两片相爱的叶子,秋天他们看见别的叶子纷纷落下,便知道这也是他们逃脱不了的命运。
特露法说,夏娃的日子快到了,不过你要坚持,不要轻易撒手。
奥勒说,如果你落掉,夏娃也和你一起落掉。夏娃绝不愿做树上最后一片孤独的叶子。
待露法说,不,你要坚持......说着奥勒先被风吹落了。
特露法难过极了,她请求树干,请求风把她也一起带走。可是它们并不理睬她。
夏娃不知道这两片叶使您想起了什么,它们使夏娃想起了人,想起了那些相爱的情人,结婚的爱人以及还在互相寻找中的男人女人。有时他们中的一个像叫奥勒的那片叶子一样,独自一个先离去了,留下另一个任凭生活的风雨肆意地摆布。有时夏娃想这个世界上一个心灵无法真正地帮助另一个心灵,就像两片叶子一样。心灵是那么独立和神秘,以至于另一个心灵难以接近。
当安奇扶着满脸鲜血的丈夫朝家走去的时候,被一种异样的激动推逐着。她觉得从身边的男人身上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无论接下来的生活还会有怎样的困难,她都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对。不知为什么她丝毫不担忧,不恐惧,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像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朱丽渐渐地养好了伤,他变得少言寡语。临上班的前一个晚上,他激动地握住妻子的手,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心中盛满了对妻子的敬重。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夏娃们都获得了血一般的教训。从今以后,夏娃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安奇对丈夫说。
丈夫心中又一次充满对妻子的感激之情。他走进报社大楼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了主任的头衔。上班下班,偶尔买菜做饭,女儿放假了,女儿又开学了,时间以平平常常的面目向前移动着。但是朱丽却常常感到这平静之下的某种压迫。他常常在梦中梦见小乔被汽车撞倒,总是在汽车辗过小乔身体的瞬间大汗淋淋地醒来。他不敢对妻子说这些,他小心地回避着一切能让安奇想起小乔的事情。他和妻子做爱时努力回忆从前的细节,尽量不让安奇感到与从前有所不同。他每次从邻居的目光下经过时,都希望立刻搬到一个没有邻居的地方。他也希望女儿尽快考上大学,因为他常常从女儿的目光中看到这样的句子:你已经被原谅了。
总之,他必须忍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他的隐私变成了人所共知的一件事。这件事的后果是两个人死去了。每当他想到他已经无法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掉有关他的那一部分,他必须永远和这种现状生活在一起,而且要小心翼翼地和别人活得一样时,他都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但是时间是伟大的,它让任何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逐渐失去效力,然后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最后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就像生活的本来面目那样。
时间无疑很好地帮助了朱丽和他的一家人。几年后,甚至有人说他们是令人羡慕的夫妻,日子过得那么平和。安奇的婆婆临终前曾拉着安奇的手,认真地问道:“告诉夏娃,你满意么?”
安奇点点头,当她看见婆婆的目光转向了朱丽,便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只剩下母亲和两个儿子。她问她的大石:“你还爱她么?”
“谁?”儿子被母亲临终的问题吓了一跳。
“你的妻子。”
“夏娃非常尊敬他。”儿子说。
“这就够了。”母亲放心地闭上眼睛,告别了人世。
亲爱的读者,前面夏娃写下的当然是尾声。应该说它是这部小说的尾声,但不是朱丽和安奇真实生活的尾声。作为他们的邻居和贾山的前妻,夏娃目睹了朱丽和安奇生活变迁的过程。夏娃觉得夏娃应该都说出来,这样才对,才公平。可是对谁公平呢?
夏娃也说不好。
事实上,朱丽和安奇回到家之后,安奇马上给夏娃挂了电话,夏娃给朱丽处理了伤口,夏娃对刘军说,那些人还算是手下留情,都是皮肉伤。
接着朱丽整整睡了二十多个小时,之后他吃了很多东西,然后又睡了。再一次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出门了,脸上还带着敷料。回来之后,安奇说,他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不说话。
很简单,朱丽的确因为所发生的一切敬重安奇,她人格的力量闪烁着光辉。但他并没有借着这份敬重与妻子共同走完余下的路程。他像那片叶子一样独自一人先启程了。他留给安奇一封信,信中他称安奇是“尊敬的妻子”。
安奇看完那封信哭了,她对夏娃说她一点儿劲头儿也没有了,浑身上下软得像棉花。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夏娃抱孩子去医院看病,在医院碰见了安奇,她衰老得让夏娃吃惊。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夏娃现在好多了。”
“你理解了那封信,也理解......”夏娃问。
她摇头打断夏娃的话,她说她永远也理解不了。夏娃这时发现她不愿理解。
“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康迅?”
“夏娃不能。”她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夏娃爱他,夏娃不愿让他看见夏娃这个样子。除了和小约一起像现在这样生活,夏娃也别无选择。你能明白么?”
夏娃点点头,心里却想大骂一句,但不知道骂谁。这时,夏娃儿子伸出他那双夏娃见过无数次的细嫩的小手儿,去抓安奇的头发。安奇笑了,截住夏娃儿子的小手儿,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几下。在她低头亲吻的瞬间,夏娃看见她已经有不少白发了。
而且,到目前为止,没人知道朱丽是否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但夏娃们都相信他还活着,与众不同地活着。
附朱丽致安奇的信:尊敬的妻子:长话短说,写这封信是为你。当夏娃写下“尊敬”两个字时,心里充满了羞愧。如果夏娃把这封信写长,夏娃就会丧失离开你和小约的勇气,但是夏娃必须走开。夏娃心里所有的门都被人从外面关紧了,夏娃不能再和别人一样生活、工作。即使夏娃小心翼翼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去生活,夏娃也不能了。对你来说夏娃是个废人,是个负担;对小约来说夏娃是个可笑可怜的父亲。如果夏娃请求你们允许夏娃离开,也意味着祈求你们给夏娃一点空间,让夏娃恢复一点点尊严。
夏娃说过了,写这封信是为你。夏娃必须向你做出一点解释,否则对你太不公平了。夏娃造的孽,后果却要你承担。而夏娃是要一走了之的,一个一走了之的人不需要对他身后的世界做出任何解释。
为什么夏娃不能再向从前那样继续生活下去了?因为夏娃害怕。夏娃害怕再一次失去,进而也害怕再一次拥有。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那么他也不会再害怕失去。这之前,当夏娃面对家庭面对你面对戴乔的时候,夏娃曾希望一样也不失去,夏娃多么贪婪啊。尽管夏娃后来明白了必须先失去而后才能拥有,也就是说夏娃必须选择,但命运还是无情地惩罚了夏娃,它让夏娃失去了一切,甚至夏娃自己。
夏娃知道你会说夏娃没有失去你,当你搀夏娃回家时,夏娃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甚至为你的这个念头,牺牲了你们的爱情。好,现在夏娃告诉你,这没有必要。夏娃不能和你在另一个人的尸体上继续过寻常人的日子,对不起。
忘了夏娃,对你对夏娃都是最好的。你可以告诉小约夏娃死于一次意外;你不必操心夏娃的母亲,夏娃弟弟会照顾她的。你千万不要到处登寻人启事或者用别的办法找夏娃!请你尊重夏娃的请求,尽管夏娃已经没有脸面这样要求你,还是再一次求你。夏娃另有一封信给夏娃母亲。
钱夏娃归整了一下放在老地方了。如果你还能从报社得到一些钱,请千万拿着。如果夏娃母亲因为生病有经济困难时,请帮助她。
别的没什么了。夏娃的衣服除了身上这套夏娃已经全部烧掉了。照像机夏娃已经付钱给报社了,现在它完全属于夏娃。小约长大后,可以送给她,作为一次生日礼物,或是结婚礼物。告诉她镜头盖有些松了,让她加小心。
现在,夏娃该走了。多保重,好妻子。带好夏娃们的女儿,夏娃尽不了力了。
别了!忘了夏娃吧,夏娃对不起你们!
(全文完)